法国北方的街头,秋风拂过,寒意渗入袖子。我的双手缩在口袋里,却依旧冰凉。可是今天是晴天,于是我面朝太阳,眯起双眸。
这大概是我第一次把落叶踩出“呲啦”声响,因为我们来自一个四季如夏的地方,那儿没有秋天,也没有这里的一地红色枫叶。
在这里待了两个月,我独自搭上熟悉的二号线,地铁车厢里的陌生面孔和我一样面无表情,摇摇晃晃着去到城市另一侧。那里有一间二手书店,我记得里头有皇后乐队的海报,我想趁着今天有太阳,买一张送给你。
人群里,我站在一张木桌前挑挑拣拣,周围一片喧嚣,我的手指不时在手机键盘上跳跃,问你喜欢哪张海报。等待你的回复,所以我沿着陈列着画作和地图的墙壁漫步,这时老板快步匆匆走向我,说:“Bonjour”,然后提醒我要去柜台还钱。我有些迟钝地反应过来,跟着他的脚步去到柜台。
他正在和另一个男人品咖啡。他边把我匆忙挑好的海报装进纸袋,边用法语评价着那杯闻起来很不错的咖啡,然后转头告诉我:“cash only”。
“Merci”我收起准备刷卡支付的手机,从背包里掏出钱包,递给他一张十欧纸币。
我原本要去一家西式餐厅吃午餐,可是走出那间书店后,突然很想念米饭,所以去吃了一顿中餐。我在餐厅里待了三个小时,直到老板走过来说他们快要打烊了——这里的餐厅大多都只在午餐和晚餐时间营业,很烦。
“Au revoir”虽然我听见老板和员工讲中文。
我有些郁闷,原来是又下雨了。
人行道有些窄,一个穿着灰色外套的中年男人和我擦肩而过。他把还在滴水的伞往身后收了收。
我来不及转过头对他说句“c’est gentil”。
住在这座总是刮风下雨的城市后发觉,在陌生的语言环境里收获微小的善意、在十摄氏度的空气里晒太阳,都是一种幸福的奢侈,所以我其实很感谢现在身边这帮热情善良的朋友——
我和Q越来越依赖彼此。她知道我讨厌把笨重的吸尘器和堆积了一星期的衣服搬上楼,所以好几次本该在底楼的它们魔法般出现在我的四楼房门口;她很擅长抚慰别人心底深处的负面情绪,只要稍稍露出情绪的尾巴,她就能拥抱我的不安。(哈,不似我,我的安慰也可能会伤人,我大概只该安静陪伴。)Q常常是可爱开朗搞笑的,至少在熟悉的人群里是这样的,可是单独相处的时候我们常常或严肃、或感性、或喋喋不休地聊到天南海北。我还记得那个闷热的午后,室友们都昏睡着,只有我们俩席地而坐在房间中央,徜徉在对方的经历与思绪中。
N是所有人都很喜欢的朋友,她既善良又温暖,既热情又有趣,既敏感又独立。那天我们冒着小雨迎着冷风奔跑在街上,到最靠近的提款机第一次取了那么多现金,又快步经过无数店面与行人,路上的积水一次次溅在我们的外套上,可是我们只是放声大笑着——她陪我买了我的第一把贝斯。我不是没有尝试过酒精的味道,可是某个偶然的晚上,我们一起买了些没喝过的啤酒,窝在我的小房间里席地而坐,随意拨动着电吉他和贝斯的琴弦,告诉对方一些或大或小的想法;我昏昏欲睡地嘟囔着乱七八糟的东西——那是我第一次喝到微醺。
我常常被H的细致温柔而感动。某次晚餐去吃烧烤,被烫到了一下,我没有声张,可是坐在远处的他看见了,转过来朝我点了下头,像是在问“你还好吗?”。当然还有很多其他的瞬间:走在他身后不用担心门会突然关上;唱k时突然出现熟悉的歌;因为有趣的小事相视而笑;说过的小事被记得;相处时安静却舒服的空气……我常常因为我们的相似感到欣喜——比如哲学课上对某个思想实验的看法,比如时常从身体里抽离用第三视角看待世界,比如有时想要从地球上消失的想法;因为似乎只有这样,我才能从中窥见我们四目相对之后来不及说的话。
我很喜欢漫无目的地走遍这座城的石砖路,没有方向,只是凭着直觉随意走走:偶尔因为一条街的名字,偶尔因为一朵花,偶尔因为阳光照射的方向,而U那天陪着我一起,就这样走到了这座城市不知名的边界。那天也下着雨,我们看着路牌,笑得直不起腰。
(如果我有可爱的朋友读了这一大段文字,然后发现我没有写到你,我很抱歉,但希望你知道这不是因为你不重要。)
十九岁,法国,秋天,一地枫叶,一把贝斯,一群值得珍惜的朋友——多漂亮的一幅画。
但你们知道的,我贪心得很。
我不止要躺在秋天的落叶堆里,我要躺在里头和你聊死亡、聊自己有过的恶毒想法、聊童年的阴影;我不止要在雨中大笑奔跑,我要紧紧拥抱着你,轻轻地、郑重地感谢你出现在我的生命里;我不止要在异国的街头喝咖啡吃甜品,然后拍照发布在社交媒体,我要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看进你的双眸,听你说自己曾经恨过的人、曾经感动得痛哭流涕的电影、曾经痛彻心扉的事;我不止要快餐店里令人发笑的八卦,我要深切的、热烈的、独一无二的灵魂交织。
我要时间无法磨灭的深刻。
可是不久之前看到了一段文字让这些渴望戛然而止:
“大部分的人喜欢你,他们就想普普通通地喜欢你一下,和你在一起。摸摸你的叶子,亲亲你开的花。这时你不能把地下盘根错节的根系都拔起,放到天光之下,放到他们面前,说:你看一看吧,求求你跟他们一起爱我,这才是我本来的样子啊。很遗憾,你就是不能那麼做。”
豁然开朗。
他们都绽放着漂亮的花和叶呢。
而我,我永远不该把自己泥土里腐烂潮湿的根系挖出来,献宝似的展现给所有想靠近的人看,请求他们像是爱我的花和叶一般一起爱着所有——哪怕我心底如此渴求,哪怕这座城市总是如此阴郁,哪怕我常常迷路在陌生的语言和人群里。
不该的。
尽管我也渴望轻轻抚摸别人腐烂的根系;尽管我们阴差阳错被栽在同一片花园里;尽管我渴求我们的根系可以盘根错节地缠绕在一起。
她说:“交个朋友吧,用开好的花”。
这种时候,我总想起你们,想起我们一起用了几年去盛开的花,尽管我知道此时此刻我们的泥土里都腐烂着曾经彼此熟悉的枝丫。
可是成长这条道路似乎就是如此循环着:
边摒弃,边不舍;边盛开,边腐烂;边许愿,边大哭;边往远方走,边回头看。
妈妈在我十岁时就教会我一件最重要的事,她说所有人都只是经过我的人生,我们到来之际、离开之时,都是孑然一身。
可是我自私地渴望着独自离去时手里还有一捧泥土。
最近的思绪仿佛随着季节转换一般不稳定:我庆幸和一些朋友的交流更近一步,又一边拧巴着不知道该展现多极端的自我。我总需要特别漫长的时间去仔细观察不同人的交往、沟通、处理情绪和纷争的方式,又用漫长的时间去筛选我愿意接近、适应和包容的人,再用漫长的时间去敞开心扉、交换过去。
那过程太磨人了——我时常用理智去束缚着疯狂滋长的根系,它们扎在地底深处,随着时间愈发见不得光,直到我自己也忘记。那些或让人辗转反侧、或令人灵光一闪的瞬间,并不容易倾吐,于是我总是在人群里欲言又止,或者脱口而出后懊悔不已。
我徘徊在这些踟蹰里,四季依旧。
冬令时,下午五点多下课夜色便已经降临,很饿,但提不起劲吃晚餐。我躲在被窝里回顾你们驻足的十年,却又眷恋十度的阳光。
那天你说:
“我在这里陪你许了一百个愿望,你想到了办法走到你自己要的远方。”
于是我们从同一片土壤里突然分离,在同一片天空下盛开着愈加不同的花和叶。
我安静地待在那个不知名的“远方”,迷茫地四处张望,自私地思念着四季如夏的家乡。